2016年7月25日,第三届德令哈海子诗歌节在青海举办。
82岁的操彩菊执意要从2000公里外的安徽老家赶来。
当天,作为海子的母亲,她站在台上,用家乡话朗诵了诗歌《日记》。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台下一众诗人、诗歌爱好者、民谣歌手,无不热泪盈眶。
本来长途劳顿对一位82岁的老人来说,已是不易。
再加上德令哈3000米的海拔,让她刚从台上下来,就出现了剧烈的高原反应。
工作人员连夜将她送回了西宁。
她握着对方的手,流着泪,表示感谢。
两年前,第二届德令哈海子青年诗歌节,操彩菊并未来到现场。
但在海子弟弟的帮助下,她特地录制了朗诵《日记》、《亚洲铜》的视频,发给节目组。
真正的永别,不是死亡,而是遗忘。
操彩菊感谢所有记住海子的人。
她不一定懂诗,但对于海子,她比任何人爱得都深。
32年前的今天,海子刚过完25岁的生日。
三月花开了,春风也有些暖意。
在安徽老家的操彩菊很早就熬好了一大锅红米粥,为远方的儿子送去了当地传统的生日祝福。
而海子却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用箱子整整齐齐地放好私人物品,手里拿着《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说选》,走向了山海关。
他平静地望着铁轨尽头。
火车驶来。
海子躺下。
面朝天空。
轰隆隆声越来越大。
白云逼近。
眩晕。
他仿佛看见了大海……
“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海子走后,当年批评他的那些诗人们后悔莫及。
仿佛亲手毁掉了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孤品。
忏悔而悲痛。
他们积极料理后事,将海子的作品集册出版,并捧上了中国诗歌神坛。
而这一切对于操彩菊来说毫无意义。
她失去的不是诗人海子,而是她的儿子查海生,那个从小聪明伶俐,被街坊邻居都称为神童的儿子。
海子小时候,完全凭借自己天赋与努力,15岁时便被北大法律系破格入取,前途一片光明。
成为中国政法大学老师后,他特地将母亲接来北京,各种景点都逛了个遍,临走还塞给母亲300元。
这300块钱其实是他借来的,那时他的月工资也就50元左右。
他希望一方面母亲拿着钱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另一方面他也想证明自己在北京过的很好。
但海子一定不知道,这300元操彩菊一直留着,她对别人说,等去世后,用儿子给的这300元,就够送她上路了。
海子去世的32年间,世界各地的人,来到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里的查湾村。
有当地领导来慰问拍照的;
有电视台采访录节目的。
操彩菊不管是谁,都一视同仁,认真招待。
就连有些诗歌爱好者,前来祭拜,她也会主动给他们指路。
如果对方想录制采访视频,她还会为其朗诵海子的诗。
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一次:
这是另一次:
场合真是各种各样……
操彩菊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引起了不少海子诗迷的质疑:
海子,这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象征,怎能被如此利用?她的动机单纯吗?
有一次,记者在墓前问查正全:
“在您心目中,儿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老父亲背过身去,半天没有说话。
他看着墓碑,叹了口气说:
“死了就无意义了。”
“要是他在的话,如果当官,起码都是省委,一分配就是合肥司法厅,可不赖。”
从海子父亲这段看似荒唐的回答里,我想通了上面的那个问题。
海子母亲频繁参加活动,目的单纯吗?——当然单纯。
作为农村人,操彩菊从生下海子的那一刻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平平安安,二是望子成龙。
这是朴素的农村人普遍对孩子的期望。
每一次参加海子的纪念活动,都是对她心头的一次重击。
但感知社会对儿子的认可,并为这份认可做贡献,能让她超越世俗意义的丧子悲痛,感受生命尊严的荣光。
这不是虚荣感,而是深层次的,对自我价值的肯定。
正如中国大部分家长一样,父母会把几乎所有的生命意义,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
所以,当记者采访查正全,想得到一些抚慰人心的回答时,他却说儿子很有能力,如果活着可以当大官。
其实,32年前,查正全本可以有机会,让绝望的海子有那么一点希望。
1989年春节,海子自杀前2个月,有一位诗人朋友告诉海子,他要下海经商。
海子终于说服自己要从政法大学辞职,去南方办报纸。
那时,他在大学任教,一个月只有100多元收入。
而当时在深圳随便一个打工的,吃点苦,一个月都能赚四五百。
可春节回家,他鼓起勇气,把这件事告诉了查正全,没想到,父亲完全不理解,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放着铁饭碗不端,要去打工?那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有什么意义?
生命到底如何才算有意义?
像海子一样“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
像查正全期望的一样,加官进爵?
或者像操彩菊一样,培养一个好儿女?
海子的悲剧产生于时代发展带来的不可避免的价值观裂隙。
在这个多元化社会,人们拥有的物质条件、精神文化天差地别,你的生命意义可能在别人眼里,完全一文不值。
即使对方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也是如此。
但如果可以选择,我相信操彩菊宁愿海子不是个天才,而是个普通人。
在另一个平行世界,査海生压根没考过大学,初中毕业后就在家干农活,然后去县城打工,娶个能生娃的老婆,然后把自己的生命意义同样寄托在孩子身上……
但没有如果。
海子就是个敏感而脆弱的天才。
他考上北大,成为社会精英,最后卧轨自杀。
操彩菊成了世上最悲伤的女人。
而她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让她能成为她的那个独特性,是什么呢?
难道只有儿子?
电影《大佛普拉斯》里有一段精彩独白:
“现在虽然是太空时代,人类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远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
我相信,操彩菊也有自己的内心宇宙。
只不过,世界没有给她机会展示。
她被淹没在了亿万苍生之中,到哪只会被称为“海子的母亲”,而不是代表她自己的全名操彩菊。
但能有一位写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儿子,她已经比亿万人都幸运百倍。
你我碌碌众生,岂不是更可悲?
2017年8月18日,查正全去世。
87岁的操彩菊依然坚强地活着。
2020年,她还在出席诗歌节,也参加捐赠活动。
如今她太老了,当众念不动诗了,拍照时在人群中显得又矮又小,但每次都尽量保持端庄。
她想当好海子母亲这个角色,不给儿子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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