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犀牛。
1998年,贾樟柯的处女作《小武》在柏林电影节第一次亮相。
这是一部不那么“光鲜亮丽”的片子,一个来自小县城的扒手,终日游走在荒芜的街头。
一身宽大的西装,黑框眼镜,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小武,和当时的青年人形成强烈的割裂感。
这种割裂感,我从五条人的音乐中再次体会到,虽然听不懂海丰话,但是脑海中总是能跳出一幅幅电影画面, 蒙上生活的滤镜,将故事娓娓道来。
通过《乐夏》舞台,很多人都知道仁科有个别称叫”农村拓哉”,这个别称和他们的音乐一样,足够接地气。
我想如果你只知道”农村拓哉”,可能还不够了解五条人,其实他还有一个绰号叫:“贾樟仁科”。
这个名称跟人文生活有关,跟电影有关。
听闻“贾樟仁科”这个别称,还是因为前不久GQ对五条人的一段采访。
早前就听说五条人和电影有着很深的渊源,但从来没有人刻意提起过。
直到看到这篇采访,让很多人注意到了五条人的另一个身份:骨灰级影迷。
“那就厉害了,说到电影。”阿茂接下话茬。
仁科补了句:“说到电影,这个采访时间不够长。”
他看电影,有种不疯不成魔的感觉。
每接触一位导演,都会一口气把导演的所有作品看完,比如仁科有段时间比较迷伍迪·艾伦和阿基·考里斯马基,就会把他们所有能够找到的电影全都找出来看一遍。
他们看戈达尔、特吕弗、库布里克这类大师的作品,也会热衷于贾樟柯、娄烨、毕赣这类独立导演的片子。
当然仁科犹爱贾樟柯,除了最近正在看的《海上传奇》,其他的都看了。
“像库布里克,他的东西反正是全看了。王家卫肯定就不用说了,全看了。贾樟柯那肯定啊,不用说。”
关于电影,大众小众,国内国外,仁科、阿茂侃侃而谈。
还有一些冷门导演的作品,也出现在仁科的片单中。
他提到了基里尔·谢列布连尼科的《盛夏》,文桑特·加特的《水牛城66》,仁科和阿茂都一致叫好,强烈推荐大家去看。
聊到最后,阿茂甚至列出了长长的片单:《雁南飞》、《工作》、《阳光普照》,《阿玛柯德》、《热天午后》、《失魂家族》、《死囚越狱》、《爱情短片》、《如果if..》、《杀戮》、《我要复仇》、《鬼狗杀手》、《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聊电影,他们是认真的。
乐队为什么叫五条人,据说也是因为电影。
阿茂比仁科大五岁,千禧年之后就离开海丰县闯荡社会,也比仁科早接触乐队。
一开始阿茂在广州卖打口碟,摇滚乐队、港台音乐、国外唱片自己喜欢听,顺便进货自己卖。
2003年,在广州卖了两年唱片的阿茂, 开始自己唱歌,不自觉就用海丰话唱了出来。
当时,阿茂的哥哥有个朋友叫“500先生”,比阿茂年长几岁,在海丰中学教美术。
偶然一次聊天,他们提到了不少朋友都在写歌,聊着聊着就在街头搞起了海丰原创音乐会。
当时仁科才16岁,在海丰中学学美术,500先生是仁科的老师。
500先生说我们要在海丰办原创音乐会,只要是自己写的歌都可以参加,什么歌都行。
仁科听到后,二话不说把自己闷在房间苦练吉他, 为这场参加音乐会做准备。
这场音乐会,仁科认识了阿茂,两个人十分投缘。
8个月后,他做了个重要的决定,离开海丰县去广州石牌投奔阿茂。
两个人一个卖盗版书,一个卖盗版碟,住在一套简陋的毛坯房里,屋里有几把破吉他,时不时会拿出来弹一小曲,唱几段。
仁科和阿茂在广州石牌,墙上是仁科的画。2005年。摄影:云胜。
他们卖打口碟,一卖就是好几年,直到2007年广州要筹办亚运会,开始严打。
阿茂和仁科租了店面,开了家唱片店,规规矩矩做唱片店后,他们也开始正儿八经地写歌、录歌,不像当年只是拿破吉他消遣。
直到2009年他们制作了第一张专辑《县城记》,录这张唱片时他们才想到要为乐队起了个名字。
那些年在广州卖碟,他们接触了不少盗版电影,当初杜可风有部电影叫《三条人》,两人都很喜欢这部电影。
要给乐队起名字时,仁科阿茂就改了一下变成了两条人。
后来想想两条太少了,不如叫“五条人”。
三条人不够,五条人刚刚好。
仁科说等玩乐队挣够了钱,他们就去拍电影。
他们想跟贾樟柯一样拍现实题材的电影,电影原声要自己制作。
只是奈何现实如此,不能拍电影,但至少能将歌唱成电影,唱着小人物的故事。
听五条人的歌,脑海中确实会冒出很多电影画面。
是贾樟柯镜头下的县城生活,是侯孝贤电影中的本土乡情,是娄烨昏暗镜头下的爱恨情仇。
他们有一首歌叫《热带》。
这首歌的创作源于贾樟柯的《天注定》,电影的开篇王宝强骑着摩托车,掏出手枪,杀人不眨眼。
后来他们在《热带》里写下这样的歌词:
“有了经验之后他开始杀人不眨眼 再捅死一个去银行取钱的人
抢了钱之后买了一辆摩托 现在的刘德龙不再是个正常人
邓局长认为罪犯是同一个人 许警官和胡探长越来越头疼
刘德龙他驾着摩托逃往中缅边境 很快就消失在热带丛林之中”
五条人还有一首歌叫《初恋》,这首歌里讲述的故事令人隐隐作痛
写这首歌是因为看到了一条社会新闻。
“一辆货车撞上了高架桥 卡在桥墩里面
一名年轻的男子 抱头痛哭
他闯南走北很多年终于挣到了钱
回到家乡想找回他的初恋”
失去初恋的打工仔,赚到钱回家后,开着货车回老家找他的初恋,结果发现初恋早已嫁人,家里也拆迁搬走了,他抱头痛哭,车子撞上了高架桥。
他们唱《晚上好,春天小姐》,那些风尘女子的故事,当时的MV就是在广州石牌村拍的。
第一张专辑《县城记》细品下来,又何尝不是一部电影。
一部关于海丰县城,那些游走在节奏的边缘人物的故事。
娶不到老婆的阿炳耀。
生活穷苦但是为人忠厚,一天到晚没听他说过几句话,他的弟弟炳文一天到晚像只八哥鸟似的总是责问他:“今天给我喂猪了没有呀?”
五条人用海丰方言呐喊着单身汉阿炳耀心中的苦,在吉他个手风琴的旋律中将故事娓娓道来。
他喜欢坐在门槛看着对面一堆石头的旁边几枝竹竿架上晾着的衫
有的时候还喜欢拎着一个茶壶从早坐到晚屁股也没见他挪一下
吃饱晚饭后喜欢去村里的空地听那些老头聊天但他从来不出声
那些老头问:“阿炳耀,你什么时候娶老婆啊?”他也不说什么
我……想到了炳耀啊,真是可怜呦
平日里碎碎叨叨的看门大爷,一个被人遗憾的边缘人物。
去到梦想化工厂门口,我就发条短信问我的朋友到了没有
他说他在看梁文道的《开卷八分钟》,叫我等一会儿
十多分钟后他就过来,让我去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我闲着没事,就去找化工厂那个阿伯聊天
聊了一通,他跟我讲
老板带十多个员工去吃宴席了
就剩他这个老头子在这吃西北风
活该他的蚊香卖不出啊
但是他又跟我讲:嘿,阿仔!这些话你可莫跟我的老板讲呀
倒港币的表叔公
那一天我经过东门头的时候
我看到古巴的表叔公
他摆张凳子坐在路的旁边浑浑噩噩
他看见我走来便猛然站起来喊:
靓仔啊
你有没有港币呀?
结合歌词,每一首歌都有很强烈的画面感,展现了原汁原味的县城生活。
后来这张专辑被《南方周末》评为2009年度音乐。
他们说这是一张讲故事的唱片。
“倒港币”的故事,农民“李阿伯”的故事,单身佬“阿炳耀”的故事,“梦想化工厂”门卫的故事……这些故事,平常得就像“平常”两个字。“
五条人说这个奖不是颁给《县城记》这张专辑,而是指向活在大城市、小县城里的每一个平常人。
平常的就像那些一部部记录生活的电影般。
当年500先生甚至还捏造了一句流传至今的金句:
“五条人的民谣,就如一部音乐化的侯孝贤电影”。
五条人没当上导演,但是却出演了好友梅二的剧本《像将军一样喝酒》。
梅二是顶楼的马戏团的贝斯手,一支活跃在上海的方言乐队。
我很喜欢他们的《向橘红色的天空叫喊》。
2015年,梅二来到海丰县,为五条人拍摄《像将军一样喝酒》的MV。
拍摄过程中道具、演员、服装,全都是他们自己去搞定,没演过电影的阿茂和仁科,算是过了把隐。
这首歌收录在2015年的专辑《广东姑娘》中
梅二去给五条人拍《像将军一样喝酒》那一年,恰好碰上五条人“回到海丰”音乐会。
从2009年发第一张专辑至今,他们每年都要老家办一场“回到海丰音乐会”,演出的舞台也比较简陋,就在海丰县城的广场上随意搭个大戏台。
2015年的“回到海丰音乐会”,五条人在台上“演”了《像将军一样喝酒》。
演出结束后,阿茂和仁科带梅二逛了逛海丰县城,那天阿茂将他们一伙人带到一座废弃的石头房子前,他说这是他们这最有名的电影馆叫丽声影都。
这就是他对电影的“启蒙地”。
现在这块地方已经画上了大大的“拆”字。
电影和音乐对于五条人来说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都是小人物的生活本身。
当年贾樟柯离开了汾阳之后,不断用电影地讲述着家乡汾阳的故事,而五条人离开了海丰之后,他们依旧用歌曲唱着海丰县城的人们,他们怎么爱,怎么活。
也许是因为总是唱着小人物的歌曲,这些年,总有人觉得五条人挺屌丝,很底层。
针对这一评论,500元先生说:
“在我看来他们高贵得要命。咖啡手冲的,对麦当劳文化特别了解,喝茶也不会随便,三餐很正常,女朋友固定,这些都是正宗中产阶级生活方式。所以很多人都看错他们了,他们生活得很自由,很自然,而且很高贵。”
前不久GQ对五条人采访中,记者问到他们现在算是脱离了城中村和海丰的生活吗?
仁科突然一本正经的反驳到:
“什么叫脱离啦。你真是的。那里可丰富、可有趣了。特别多好吃的。什么脱离,是离开!”
“很多时候只有离开了才会去写那首歌,那种感受会更深。”
透过他们片单,也就懂得为什么五条人的音乐充满了市井气息和人文关怀。
他们身上的特质和魅力来源于县城生活,更来自电影艺术的熏陶。
就像贾樟柯镜头下所展现的小人物命运起伏,颠沛流离。
这些社会边缘人的生活本色,也是五条人音乐作品中的内核。
电影也好,音乐也罢,即是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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