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沈巍因不堪忍受网络暴力停更快手时,准会想起20多年前第一次弯腰捡纸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时,离二十一世纪的到来还有七八年。
他在上海徐汇审计局工作,看见同事们经常将只用了一面的A4纸扔掉,深觉可惜,就偷偷捡起它们,继续使用背面。
当有人将这个举动告发给单位领导后,沈巍成了周围人眼中的精神病患者。
以前一起谈笑风生的同事对他避之不及。
为了排挤他,大家悄悄把办公室的门锁都换了。
很快,领导将沈巍叫到办公室,以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长叹一口气说:“回去休息吧”。
沈巍拼命解释。
无果。
当天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从审计局下班。
走在上海的街道,他忍不住哭出了声。
用沈巍后来的话说,当时的他“眼泪像喷泉一样涌出来”。
就差真的像神经病一样在人群中哭了。
沈巍觉得太委屈。
他只是做了一件非常合理的事,响应国家和单位节约用纸的号召,怎么就成了异类?
最关键的是,被单位强制休假后,就连家人也拿有色眼镜看他。
一旦他做出什么异常举动,就会用“脑子不好”去骂他,恶语相加。
关系越来越糟后,沈巍被家人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
三个月后,他从那里逃出,开始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活。
即使现在,他仍不敢相信,一个捡纸的动作会将他的一生改变成这样。
如果能未卜先知,那个遥远的下午,或许他没有勇气弯下腰。
沈巍一开始并没有“堕落”到从垃圾箱里捡东西吃的地步,也没有练就在任何地方都能睡着的本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丢弃了作为正常人的羞耻感,发现垃圾桶里几乎有他生活所有的必须品。
饱腹的食。
解渴的水。
御寒的衣。
学习的书。
他从来不烦扰缺少什么,只烦扰拥有太多。
垃圾桶里的好东西,永远都用不完。
他唯一想要的,是在上海有一处安身之所。
虽然在吵杂,甚至被路人指着鼻子议论的声音中,沈巍依然可以安定自若地在街角睡午觉,但他还是希望能有一处能放书、读书的私人空间。
去年3月,他一夜爆红后,经纪人告诉他,沈老师只要做直播,买房,分分钟的事。
于是乎,沈巍半推半就地成了主播。
截止最近他宣布无限期离开快手时,粉丝量为139.6万。
离开最大的原因就是网络暴力。
不管做什么,都会有骂声。
比如母亲节不去看母亲,被骂没良心;母亲节去看母亲,被骂炒作。
诸如此类。
他在告别快手时,写下了一封信,里面强调:
“由于网络暴力的存在,尤其是从去年九月以来,各种质疑此起彼伏,令我身心俱疲,备受凌辱,心如刀割。为此:我宣布无限期停播。”
他用了凌辱这个词。
一个只有在人格、自尊受到极大伤害时,才会使用的说法。
这种痛苦,甚至比当年被家人、同事误会成神经病更严重。
沈巍放弃直播也还有其他原因。
比如太累。
作为一个传播文化的主播,他已经忙到没有时间看报纸了。
每天做什么,吃什么,在哪里睡觉都是被安排好的。
有一次去西安搞活动,团队让他试一个新的直播形式,他死活不肯。
最后竟“离家出走”,想安静一会。
他一个人走上街头,累了就坐在公共的凳子上,顿时觉得无比轻松。
很快,两个小姑娘远远地拿着手机在拍他。
并问他怎么从上海来西安了。
沈巍随口说是旅游来了。
接着就是他早已习惯的轮流拍照。
各种被合影。
沈巍不讨厌追逐他的这些人。
相反,他心怀感激。
对快手粉丝,他有一个特殊的称呼,叫“网亲”。
他希望,大家可以成为网络上的亲人,要相互理解,相互关爱,而不是相互仇恨,相互诋毁。
但天不遂人愿。
现实中没有的理想世界,互联网也不可能有。
这一年看似风光,吃的好、穿的好,但沈巍的头发反而白了很多。
他对记者说:“你看我这个白发,原来可是满头乌发的。”
外界传言他做直播月入10万。
但其实没有。
他在接受采访时说,一个月几万是有的,但没有十万。
他说做了一年直播,他在上海依然没有房。
依然无家可归。
这里的家,不仅代表容纳身体之所,更是指安放灵魂之处。
在那里,一切都是真实的,既不被人鄙视,又不被人捧杀。
他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面对人际关系,感受人与人之间的温暖。
想起捡垃圾的那二十多年,沈巍至今都记得一位每天从他身边走过的老奶奶。
她将沈巍唤作小沈,经常和他聊天。
有一天,这位老奶奶又看到他,笑着说:
“小沈,今天不要走,我一会有东西给你。”
沈巍简单哦了一声,他以为老奶奶要把家里的垃圾给他。
周围很多人都会这么干,他们也是好心,将一些能够卖点小钱的废品给沈巍。
老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
过了很久,沈巍才看到她一步步走回来,颤颤巍巍,双手端着一碗面条。
很奇怪。
老奶奶走到他面前说:
“小沈吃啊!今天我孙子过生日。”
沈巍当时傻了,搓搓手,无所适从。
老奶奶笑眯眯地补充到:
“侬也是我朋友。”
所以我要请你吃孙子的长寿面。
沈巍当时崩溃了。
仿佛所有的被误解、被鄙视、被得精神病,都在这一句“侬也是我朋友”里得到了消解。
多年以后接受采访,讲起这个故事,沈巍依然热泪盈眶。
不是因为他当时缺这一碗面填饱肚子。
也不是因为这一碗面比垃圾桶里吃剩下来的食物更干净、更美味。
而是因为,这位老奶奶愿意将幸福与他分享,把他当人,当一位正常的人。
这就是沈巍一直想要的家。
想要的理想世界。
如果哪一天,大家不以生活方式、金钱地位区别对待人;
如果哪一天,大家不因你做了它人无法理解的事受到排挤;
如果哪一天,大家可以把人首先当成人,而不是一个个“神经病”、“流浪汉”、“大师”等标签;
何愁人和人之间不能和睦相处,充满爱与温暖呢?
沈巍这次离开直播平台,不知道何时能回。
他说要停用手机,沉淀一段时间。
这魔幻的一年让他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在不断经历荒谬。
都在流浪。
都在寻找着一个叫家的地方。
唯一区别在于我们认识到这些真相的时间点不一样。
有人从成年懂事开始觉醒;
有人遇到大变故之后顿悟;
有人直到死去都仍未看清。
反抗荒谬,唯一的办法就是选择真实,像西西弗斯一样反复推着石头上山,受尽嘲笑、遍体鳞伤。
沈巍当流浪汉的那二十几年正是如此。
在世人眼里,他以一种比现实荒谬更荒谬的方式活着。
卑微如尘埃。
只有少数人可以看到他心中燃烧的火焰。
无法驱散黑暗,成为大师指引别人。
能照亮自己回家的路,就好。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