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纽约时报》首席影评人公布了本世纪最优秀的 25 部电影名单,在这25部电影里,亚洲电影有4部入围。
其中包含了侯孝贤的《最好的时光》、贾樟柯的《天注定》、宫崎骏的《千与千寻》,以及杨德昌的《一一》。
它上映于2000年的5月14日。
几乎所有中国人,都能能在它的角色中找到自己的悲喜。
电影中的那句“自从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就至少延长了三倍”,似乎也说明了这部电影的意义。
在近三个小时的光影流淌中,我们似乎能看到自己的一段完整的人生。
那些我们自以为解决了的事情、明白了的道理,总是在不同的阶段变换成为另一种形式困扰着我们。
再过几天,这部多少人心中的“华语最佳”距离首映就要20年了。
刚好是一代人的时间长度。
从2000到2020,婴儿,长大成人;青年,人到中年;中年,渐渐老去。
人这辈子也就这么回事,再艰难、再富贵,不过三、四个20年而已。
一个家庭就是一部生活纪录片
电影《一一》,始于一场婚礼,终于一场葬礼。
情节中的人物相互交错,并列前行。
几种人物角色构成一个完整家庭,家庭成员们彼此关联,却又丝毫无关。
NJ是个很有原则的生意人,老实肯干。
他同妻子敏敏、女儿婷婷、十岁的儿子洋洋以及外婆,住在台北某所普通公寓里。
三十岁的阿弟是NJ的小舅子,性格懦弱,在与新婚妻子小燕刚举办完闹剧性的婚礼过后,外婆突然中风昏迷。
外婆昏迷后被送往医院,在一阵惊慌无措后,医生诊断出外婆成了植物人。
虽然她不能再说话,可是大家可以轮流和她说点什么,来以此唤起她的更多知觉、加速她的康复。
此后,《一一》便围绕着婆婆成为植物人后,这一大家子所经历的种种生活大小事讲起。
有十岁小孩的疑惑;
有十几岁少年的懵懂;
有新婚燕尔夫妻的日常争吵不休;
有相濡以沫多年伴侣的琐碎;
有白发苍苍老人的暮年与无言。
电影所要呈现出来的,正是通过一个普通的大家庭中不同年龄人的经历,刻画出一段真实深刻的生活故事。
以时间切片的形式观照到每个年龄段的人都会存在的无助和所承受的苦痛。
这便是生活,像电影一样的生活。
以及,像生活一样的电影。
迟暮之年,是无言的沉默与无尽的等待
婆婆自打中风以后,就变成了“树洞”一般的存在。
这种“树洞”便意味着沉默,其实在整部影片中,婆婆一直是一种沉默的存在。
即便是在影片结尾,婷婷做了个梦梦见婆婆醒来了,婆婆也只是悄无声息地抱着孙女,抚摸她,任由她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双膝上。
剧情每每发展到婆婆处时,都是儿女们遇到了一些生活中琐事的年轻人们自顾自地说着。
她从未说一句话,但是她清楚地知道,也能感知到儿女们地困惑与彷徨,感知到他们的喜怒与哀乐。
这些其实婆婆都知道,但是她不能说。
或许她也不想说,因为她知道,过度对于儿女的照顾会使他们失去对于生活的本能。
即使儿女们再不知所措,他们也会有像自己一样的六十岁。
到那时,任何的困惑或许都会解开,生命也终将迎来等待。
写到这里,我不经想起了老家,那些平日里在街角院子里晒太阳的老人们。
他们总会常常谈起生死的话题,比如下一个去世的可能又会是谁。
我想,是不是活到他们这般年纪,就算洞察到了关于生活的一切未可知,生命就真的再也不会有起伏与律动吗?
一切都只是无尽的等待,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人到中年,生活是周而复始与日日相同
婆婆中风昏迷之后,根据医生的建议,母亲敏敏提议每天每个人轮流给婆婆讲话。看似每天是在跟婆婆讲话的大家,其实更像是每个人每天的自言自语。
刚刚新婚的弟弟总说自己平时很能讲话,但是当坐下来之后才发现,其实自己能讲的也并不多;
女儿婷婷一直在为婆婆的摔倒而自责,在想如果当时自己能下楼扔了垃圾,婆婆也许就不会在垃圾桶旁边摔倒了,所以半夜悄悄爬起来到婆婆的床边道歉;
深陷家庭与事业的囹圄而无法脱身的丈夫NJ则希望自己也能一觉不醒,不用再去面对每天的烦恼琐事。
而直到有一天,当妻子敏敏在婆婆的床前因为实在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而哭泣不止,边哭边说:
“我怎么只有这么少,怎么这么少?我觉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每天,我每天像个傻子一样,我每天在干什么?”
这是《一一》给我的第一个问号:我们为什么每天过着一样的生活?
是我们每天忙忙碌碌在反复填充着生活的贫瘠空洞,还是生活本身就是单调无味的重复重复再重复?
后来,敏敏为了能参悟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上山找法师并且住一段时间。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NJ因为工作去日本出差,并且和初恋情人阿瑞见了面。
一个上山静修、一个出国和曾经深爱的人约会,这一切看起来仿佛都和自己原本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变,也更加诱人了…
可是当NJ在酒店深情地对初恋阿瑞说:“我这辈子没有爱过别的女人”时,阿瑞还是默默离开了,尽管是内心一直激荡着一层暗涌,但是回到现实,终于也再没有什么好改变。
最后NJ还是回国了,片尾妻子敏敏也下山回到家,她对NJ说:
“他们(出家人)就像,我每天跟妈妈讲话一样,只是位置换了一下,每天重复跟我讲一样的东西”。
敏敏依旧认为生活“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更加释然了,没有那么复杂,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这就是生活,千篇一律与日复一日的生活。
正如影片最后,NJ也说:
“本来以为再活一次的话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再活一次好像真的没有那个必要”。
少不更事的迷惘,是尝试和不断的疑问
婷婷是NJ和敏敏的女儿,是一名中学生,因为愧疚于外婆因自己而摔倒昏迷,很长时间都没有好好睡过觉。
又因某次契机认识了邻居同龄女孩的前男友,并开始了一段恋爱。认真投入感情的她最后被分手。
婷婷的爱情故事跟《饮食男女》里老三的套路一样,只是未修得正果。
当胖子在台北的街头牵起婷婷的手,镜头就马山切到爸爸NJ也在东京的街头牵起了初恋情人阿瑞的手,这里生活传承的意味似乎更浓了一点,有一种穿越回NJ年轻时候的恍惚。
而且跟爸爸当年一样,胖子也“临阵脱逃”,从宾馆里吓得跑了出去。
对于婷婷,有一个重要的道具,就是生物课上那盆培养的花。
她每天悉心照料,反而开不出花朵来;在荒废了几天照料后,那盆栽竟然长出了花骨朵。
情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就像月光,握得越紧,越是黑暗。
在影片快结束时,婷婷分手。
在分手后的一个下午,她梦到了婆婆醒过来并原谅了自己。她在梦里问婆婆:
“为什么这个世界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呢?”
稚嫩的声音,参杂着淡淡的忧愁。
或许青春的伤痛是真实存在的,少年们也是在这样的迷惘、焦虑和失去中一点点自我救赎和成长的。
但是在整部影片中,我最爱的角色是洋洋。
洋洋是NJ和敏敏的小儿子,他在学校受尽女孩子们的欺负,却在与爸爸的对话中问出“我们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这样具有哲学性质的问题。
为了帮助洋洋看到更多的东西,NJ送给儿子一台相机让他去拍照,当然这也是洋洋学习拍照的原因。
他想要拍照,想把别人看不到的事情给别人看,所以他拍了很多人的后脑勺。
或许,电影也是如此,拍导演看到的,可我们却看不到的事情。
就像这部电影极为精彩的海报:洋洋的后背。
洋洋拍了别人的后背给别人看,可是谁又拍他的后背呢?
说到这里,我不由想起了洋洋那句话:“你自己看不到啊,我拍给你看。”
我们过去可能是十岁的洋洋,现在可能是二十岁的婷婷,往后会是三四十岁的父亲母亲和六十岁的婆婆。
中国人相信生命的轮回,周而复始。
影片最后,还在上小学的洋洋站在外婆的灵堂前,以一种带着弦外之音的童真说道:
“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
“现在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
电影《一一》的主题就是在这样不断出现的“点睛式”台词中被揭示给观众。
片中的几个主角内心做人的原则和对生活的期待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落差,理想在与挫折和困惑的碰撞中消磨殆尽。
其实我想,导演杨德昌的用意或许就是在此,借着两个孩子的感怀之言和童真之口,让他们说出影片的主旨,道出内心的疑问。
有人随时出生,有人随时死去;
有人正在年轻,有人已经迟暮;
有人渴望出世,有人寻求宁静。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
在《一一》里,这些苦难就像是有序排列,充斥在这个极其平凡的家庭里。
出生、老去与死去都是永远不可逆转的话题,杨德昌用镜头把形形色色的人群与他们几十年的人生过滤成这三小时,这一百七十多分钟。
而那些我们穷尽一生去思考的问题与无解谜题,大约也都在这三小时里了。
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古怪离奇,它没有那么多奇迹与因果。
它时而浑浊,时而不公,时而让我们爱而不得,但是它又能完全容纳住黑白和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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