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前，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冯小刚也有彻底在网上闭嘴的那一天。
他自己更想不到。
当年老婆徐帆错失金马奖影后，他敢在微博吐槽组委会不专业“假装内行”；
《我不是潘金莲》在万达系影院排期少，他敢在微博调侃王健林“气量小”。
骂网友，骂记者，骂观众，骂影评人，这些都是冯导的家常便饭。
人送外号“小钢炮”。
比如2013年口碑暴差的《私人订制》，面对差评，他是这样怼回去的：
这可是2013年的微博，数据还没现在这么虚高。看看这互动数，转评赞动辄好几万，比当年的小鲜肉猛多了。
冯导一边过着做自己的嘴瘾，一边享受着被围观的快感，另一边还给电影带来了免费的流量。
这真是怼人一时爽，一直怼人一直爽。
可他哪知道，爽了半辈子，却在去年一头撞上了崔永元这根硬骨头。
2019年，他不是少说话，而是选择彻底不说话。
眼瞅着马上元旦，自己的贺岁电影《只有芸知道》12月20号就要上映，搁以前，冯导绝对得闹出点人民群众都知道的动静。
可现在，他一直迟迟没有发声，在新电影上映前的第16天，终于找回微博密码，发布了一段主题曲MV的宣传文案。
这首歌，歌谭维维唱得走心。
这段话，冯导写得也很走心。
无奈。
沉重。
旷达。
给人一种垂垂老矣的暮年感。
很少有人意识到，其实冯小刚今年已经61岁了。
如今他除了出席电影圈的专业活动，很少会出现在公众场合。
名利都不缺，但现在必须撑着一把老骨头完成和公司的拍摄合约。
曾经靠别人赚的钱，到老了还要禁锢你。
什么自由。都只是说说而已。
冯小刚当年脾气虽差，但和他的好“基友”王朔比，那可是小巫见大巫。
冯导一直身处巨大的资本链条之中，从中获利的同时并被其绑架，只能在一定范围内保持表达任性。
可王朔不一样，虽然娱乐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说到底还是个写字的作家。
一支笔在手，谁都拦不住。
逮谁骂谁。
比如当年记者要是胆敢想在采访里套出他一点什么八卦，他马上起火，直接自曝吸毒嫖娼，扬言就怕你们丫敢不敢写。
金庸、李敖、张艺谋、余秋雨……都被他骂过。
这些还不稀奇。
南方周末曾匿名发过一篇文章，名叫《我看王朔》，从上到下，把王朔狠狠讽刺了个遍。
他那些仇家看完后拍案叫绝，好奇谁写的，四处打听。
“苍天啊，大地啊，是哪位神仙大姐替我出的这口气啊？”
结果一查，居然是王朔自己。
这样的王朔，不管服不服，都得叫一声“朔爷”。
可就是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也有躲到美国避风头的时候。
当年王朔、冯小刚和彭晓林三位自认无所不能的年轻人，一同成立了一家影视公司，取名为“好梦”。
王朔能写，冯小刚能拍，彭晓林能算，黄金铁三角。
公司赚了第一笔钱后，冯小刚问王朔怎么办。
王朔很不屑，表示他们又不缺这点钱，不分，都花在公共关系上。
说白了，就是到处请人吃饭。
以前文艺圈抠门，和其他圈子的人吃饭，很少结账，都吃白食。
原因要不就是自视甚高，认为钱这玩意老子不稀罕沾边，要不就是真没钱。
大部分情况，两个原因都有。
而赚了钱的王朔和冯小刚，这次要代表圈子（虽然没人同意他们能代表），把脸赚回来。
他们第一次和华谊兄弟吃饭，冯小刚居然和老板们抢着把单买了，让对方刮目相看。
“吆喝，文艺圈还有这么懂事的人！”
冯小刚在自传里回忆，当年王朔跟他说过，“他觉得最过瘾的事之一就是吃完了饭，用餐巾一抹嘴，眼皮不抬地说：买单。”
注意，一定要眼皮不抬，抬了气势全垮。
后来他们拍王朔的《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和《我是你爸爸》，被有关部门统统叫停，一次性损失五六百万。
当时北影厂老大韩三平把王朔和冯小刚一起叫过去。
他俩走进办公室，厂长书记等一堆领导都已坐好。
韩三平很客气地让他们坐在中间，然后拿出一张纸，非常正式地念了一遍。
这是电影局下发的文件，内容就是叫停他们已经开机的电影。
两个年轻人心情复杂，一句话不说。韩三平问了问拍摄进度，话里话外表示他也很无奈。
冯小刚还吵了几句，说通过拍摄的是你们，现在不让拍的还是你们。
但谁都知道，这不是北影厂能决定的事。
“好梦”公司从此垮了，没人敢投资。
王朔和冯小刚提出“分手”，公司倒闭。
他说：“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有机会活，不要一起死。”
于是，王朔去了美国，远离国内舆论的是是非非。
后来回国，言辞依旧犀利，但在公开场合收敛很多，甚至会为了媒体播出了自己一些不适合公开的言论，而恼羞成怒。
“脏话得减掉，读者有青少年你知不知道？”
如今朔爷也61岁了，老母亲91，女儿31。
消磨掉锐气的不是别人，而是岁月。
头等大事不是事业，而是亲人，以及家里的猫。
当年被青春削尖的笔，指哪打哪，扎哪哪疼，现在被岁月抹平，在夕阳下画画粗线条的风景，与世无争，自得其乐。
所有人都知道，给予冯小刚致命一击的是崔永元。
去年他对影视圈的打击，那可真不比美国往日本投两颗原子弹杀伤力小。
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因为这件事，已经彻底消失大半年了。
前途没了，名声臭了，连生命都可能随时受到威胁。
别人敢说话是有底线的。崔永元不是，把他惹急了，什么真话都往外撂，完全不管自己和对方的死活。
1985年大学毕业进入央视体系；
1996年《实话实话》崭露头角；
2003年《小崔说事》如日中天；
2013年正式从央视离职，成了各行各业都想巴结的香饽饽。
结果呢？
一把好牌打得稀烂。
有网友说崔永元是这个时代的脊梁，冯小刚是这个时代的大肠。
脊梁平时我们感受不到，等何时天塌了，苦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我们就知道，原来以前一直有人在替大伙顶着呢；
大肠本来是个脏东西，但洗一洗，炖一炖，油光满面，口感极佳。
这个比喻有点道理，但时代需要脊梁也需要大肠。
两人都是锋芒毕露之人。
冯小刚再怎么说也是个导演，不管是大众还是历史，评判他最重要的就是影视作品的好坏。
他的作品老少皆宜，和群众共呼吸。不丢人。
而崔永元本职是主持人，后来变成了意见领袖，变成了打假斗士，他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站着把钱赚了。
可这事哪有这么容易。
不管是开面馆，还是卖牛肉，他都没讨到什么好处，反而惹得一身骚。
前两个月，他办了一个电商品牌，取名为“崔永元真选”。
在京东，店铺首页推荐的真选大闸蟹，居然一个评论都没有。
极其冷清。
在该产品的介绍视频里，他又强调了“想赚钱，但想赚得体面一点，想站着赚钱。”
崔永元，一位曾一呼百应的意见领袖，现在56岁，似乎始终融不入了这个时代。
但不管怎么样，脊梁就是脊梁，半辈子硬下来了，哪会怕这点风雨飘摇。
怼天怼地并不是老炮们的专利。
可能现在是。
但搁以前，一位叫韩寒的年轻人肯定不认。
不知不觉，作为80后的代表，他已经出道20年了。
当时他就像一把熊熊之火，一下子把整个文艺圈全部烧着。
火势一点不比30年前王朔放的那把小。
2000年后，他在博客上舌战群儒，多少万“韩粉”就不停刷着博客，等着韩寒更新。不少名人被他骂到彻底关停博客。
怒骂郭敬明粉丝脑残；
直言陈凯歌不配称大师；
质疑徐志摩没有才华；
批评郑钧委身当选秀评委。
总之和他有关，和他无关的事，韩寒都要管。
最顶峰时，韩寒说什么不重要，对不对也不重要，他成了年轻人的寄托，一个单枪匹马干翻世间所有虚伪的圣斗士。
可盛极必衰，以方舟子为首的一批人开始猛攻韩寒作品代笔问题。
他们拿出一些是是而非的证据，证明韩寒的一些博文，包括《三重门》都是由他父亲代笔。
一石激起千层浪。
舆论哗然。
韩寒拿出战斗姿态自证清白，悬赏2000万征集代笔证据。范冰冰当天转发微博，力挺韩寒，表示个人再追加2000万。
这一仗，堪称中文互联网历史上，影响最大，耗时最长的争议事件，直到现在仍无定论。
怎么形容这件事的影响力呢？
几乎是当时所有社会精英饭局最热门的话题，没有之一。
甚至有网友整理了当时支持和不支持韩寒的名人列表。大伙看看就行，不必当真。
连王朔这个消失许久的“叛逆前辈”也发文议论，文题为《代笔怎么了？》，全篇看似骂韩寒，但言语间充满了对同道中人的关爱与怜惜。
谁没有年少轻狂狗屁不是的时候？谁没有被人指着鼻子骂过傻逼？人活一辈子，不就是我骂你是傻逼，你再骂我是傻逼么。大江东去淘尽那千古风流人物不也曾经是故垒西边的傻逼么。
别人夸你没见你出面鸣谢，骂你几句你倒是随叫随到。还傻乎乎的拿些手稿去证明，你需要证明什么？你以为这是做几何题呢，因为所以就能同理可证了？你今天证明了你是锐角30度，明天人家让你证明钝角130度，你不得劈腿累死？
无数人盼着王朔和韩寒开战，结果都失望了。
王朔07年前后复出，怒怼80后，说他们是被港台文化洗脑的一代，很可笑。
“我认为‘80后’基本不构成力量，基本是泡沫。他们基本上没有形成战斗力，我们‘五、六、七’一出动就打垮他们。”
王朔特别diss了郭敬明，说他不要脸，就是个小偷：“你有什么钱呀？写那点东西能挣几个钱呀？那几百万算钱吗？太可笑了。”
作为80后的代表，大家都在等着韩寒反驳，谁知道他却明确表示支持王朔：
“他是我很欣赏的作家，是中国少有写出作品来的作家……《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到现在为止中国最好的电影之一。”
就算如此，很多媒体还是继续搞事，非要炒作他俩的矛盾。
韩寒在博客里讥笑道：“奉劝一些有心的媒体，除非哪天王朔伤我家人抢我女人，要不然你们希望看到的那幕，是不可能发生的。况且到了那时刻，傻子才顾得上写文章。”
最后一句很韩寒。
明眼人都看得出，王朔和韩寒是一条贼船上的两代人，一个负责撒网，一个负责收尸。
前者是个流氓，不仅长得不咋滴，说话还娘，只能当个老朋克：“在座的都是傻逼，包括我在内”；
后者是个战士，仗着自己颜值高，扛着大旗，打着小鼓：“你才是傻逼，我不是”。
如果没有他俩，中国文坛和娱乐圈这几十年得有多无趣。
“代笔门”之后，韩寒元气大伤，逐渐偃旗息鼓，同时女儿也慢慢大了，没必要再骂来骂去。
现在我们几乎看不到他关于时事的任何评论，偶尔为了宣传电影露面讲几句。
三十多岁就在网络上消失，似乎早了一点，但谁让他当年卷起的风浪太大，以至于自己都后怕呢？
冯小刚在《甲方乙方》里的最后一句话很经典。葛大爷操着磁性的嗓音，深情地说：
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滚君也很怀念以前那个容得下真性情的舆论环境。
现在，但凡你想做一个敢说话的公众人物，即使对了99次，只要有1次栽跟头，就别想翻身。一人一口吐沫淹死你。
更何况，就算在你99次对的里，网友也能找出999个攻击点，让你有苦说不出。
韩寒就是第一个案例。冯小刚、崔永元都是。
这个时代，没人敢做英雄，一旦做成，所有人把你捧上天，让你连做自己的权利都没有；一旦做不成，墙倒众人推，让你永无翻身之日。
这个时代，最适合扮猪吃老虎的人，明明很牛，但表面装成怂包，永远以无所谓的姿态活着，嘻嘻哈哈，反弹所有质疑。
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就是跪着把钱赚了，然后再直起腰杆享受把钱花了的快感？
跪习惯，腰杆就直不起来了。
这就是中国人特别迷恋江湖的原因，因为从古至今，我们都处在压抑的集体主义环境中，很难有机会做自己。
大家渴望广交豪杰，像冯导一样，有一帮兄弟为他撑腰；
大家渴望独来独往，像王朔一样，有一支笔就可以不屌任何人；
大家渴望行侠仗义，像小崔一样，不顾生死，只为心中的江湖规矩；
大家渴望一鸣惊人，像韩寒一样，无门无派，华山论剑，以一敌百，打败所有正派高手。
但可悲的是，所有人又对这样的叛逆者本能上持有怀疑，只会想想，不敢靠近。只要他们一出事，马上以踩一脚的方式撇清关系。
没有互联网，只有少部分精英有发言权，大家只闭着嘴仰望；
有了互联网，所有人都能口出恶言，不用负责。
本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可互联网一来，将所有江湖打通，汇到一处，成了一大滩浑水。
江湖里，流氓真君子。
浑水里，君子真流氓。
这么多年，我还是记得王朔当年和冯小刚说的那句话。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有机会活，不要一起死。”
记得王朔和韩寒的惺惺相惜；
记得崔永元的猛兽不与羊群为伍。
记得很多桀骜不驯的刀客，最后都被乱箭射死。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