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没有错与对,梦中有安也有危,梦的时代我在胡说,梦醒时刻才会解脱。”
窦唯的一首《黑色梦中》几乎是中国摇滚黄金时代的真实写照。
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那十年,摇滚乐的发展是梦一般的质感,天赋奇才的少年你方唱罢我登场,流光溢彩的同时,也为日后的变数埋下伏笔。
这梦的开端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
适逢改革开放初期,经历了上山下乡的年轻人开始在社会上寻找出路,他们走在仍然黑梭梭的路上,疲乏的躯壳带着无处安放的灵魂。
港台的流行歌曲席卷而来,大部分人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被初露头角的商业文化裹挟前进。
但,这个小伙子坚持用摇滚来唤醒大众,1986年,他穿着旧褂子,卷着裤脚登上北京工体的舞台。
台下的观众嘘声一片,没人看好这个24岁的毛头少年,大家想看的是那些大明星,但是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呆住了!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在那个集体主义理念还根深蒂固的年代,中国的歌曲里只有「我们」,没有「我」,这是人们第一次在歌中听到真正的「我」。
当时一无所有的岂止是「我」,更是十几亿中国人。
没有人表达过如此强烈的个人情感,也没有人在公开场合唱过充满批判性的摇滚乐。
现场的观众呆住半晌后突然爆发雷鸣般的掌声,他们的心被强劲有力的旋律紧紧攥住,有些人开始大吼大叫,有些人甚至痛哭流涕。
《一无所有》像一把刀子割开了束缚在人们身上的网,也割开了真理的一角。
这个唱歌的小伙子就是崔健。
三年后他的首张个人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发行,一举拿下台湾和香港地区的白金唱片奖,演唱会的门票被炒到60块钱一张,当时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块。
一批又一批音乐人受到他的感召,松绑自己的灵魂,踏上摇滚乐的道路。
中国摇滚,这个初生的婴儿,自此陷入梦中的世界。
生命伊始,充满无限希望,婴儿的这场梦美好顺遂,如同天赐。
一批又一批优秀的乐队成立,在没有器材,没有资讯,没有外国碟片的情况下,他们用血和汗死磕出一首首直戳人心的歌。
短短几年,市场承认了他们,资本涌向了他们,做摇滚乐成了一件极体面的事!
“1990现代音乐会”汇聚了中国第一代摇滚力量,当时上台演出的六支乐队——宝贝兄弟乐队、ADO乐队、眼镜蛇女子乐队、唐朝乐队、1989乐队、呼吸乐队大放异彩,一时间风头无二。
中国第一支重金属乐队——唐朝在这场音乐会出尽了风头,他们激烈的扫弦声在人群中掀起一阵飓浪,所有人都站起来扭动,踩坏了几百只凳子。
观众激动不已,一位小伙子拿着打火机奔上舞台忘情地喊着:“不要让我们失望,不要让我们失望,不要让我们失望!”
在现场疯狂、躁动的气氛下,有几位年轻的观众却黯然神伤,音乐会进行到一半就走人了。
这几个年轻人就是黑豹乐队的成员,他们也申请了这场演出但是被拒绝了,更可气的是,台上那些乐队演出的乐器还是借他们的。
首战受挫的黑豹乐队之后全心投入到排练中,几个月后他们在深圳的一个演唱会上演出,一首《Don’t break my heart》打动了王菲的经纪人陈健添,演出结束后,陈和黑豹签约了。
乐队的同名专辑《黑豹》创下150万张的销量。
在黑豹的事业发展到如日中天的时候,主唱窦唯忽然剪去了标志性的长发,宣布退出,去做自己喜欢的音乐。
离开黑豹后,窦唯经常和一下投缘的乐手在party上进行即兴演出,慢慢的,即兴演出的队伍固定了下来,他们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做梦”。
当时大家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只能靠朋友和家人接济,但还谁也没有怨言。整支乐队的状态就像乐队的名字一样——做梦。
他们的境况和中国摇滚当时的境况遥相呼应。
之后,做梦乐队解散,「魔岩」的老板张培仁趁势将窦唯、何勇、张楚都收入自己麾下,打造出“魔岩三杰”这个影响了一代人的招牌。
1992年,唐朝乐队的首张个人专辑《梦回唐朝》发行,“歌曲中所蕴含的巨大音乐能量迅速在大陆、港台掀起风暴狂潮。”
魔岩三杰也不甘示弱。
张楚接连发了两张专辑《一颗不肯媚俗的心》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名噪一时。
窦唯发表了首张个人专辑《黑梦》,一专封神。
何勇也推出个人专辑《垃圾场》,《钟鼓楼》和《姑娘漂亮》两首歌火遍京城。
1994年,“中国摇滚新势力”在香港红磡上演。
窦唯以一曲《高级动物》作为开场,他清冷迷幻的唱腔让观众为之倾倒。
何勇穿着海魂衫,脖子里系着红鞋带,在台上嘶吼,“吃的都是良心,拉的都是思想。”
张楚坐在凳子上静静地唱《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台下的观众捶胸顿足,疯狂地叫嚷着,连媒体和保安人员都激动不已,香港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疯狂的演唱会。
大概是新手运气,也大概是大环境的造就,婴儿的这场梦见证了太多“出道即巅峰”的奇迹。
但愿长梦不复醒,因为这梦太美好,让古往今来多少迁客骚人黯然失色。
94红磡之后,所有人都觉得内地的摇滚将会迎来一个灿烂的未来,没有人想到这会是最后的盛宴。
经过商业运营染指的本土摇滚乐迅速枯萎。
梦中的景象有多美好,梦醒时分就有多痛心。
只签主唱的无礼规则让很多乐队内部出现纷争。打着公司的旗号,不要命地花钱的乐手也不在少数。
说到底,没有人准备好成为一个巨星,社会也无法提供那样的环境。
盗版的猖獗成了压倒中国初代摇滚的第一根稻草。
当时《黑豹》的专辑还未在内地发行,它的盗版版本已经提前和内地的人们见面,抢占了市场。
唱片公司投入的巨额成本无法回收,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
张培仁的离开进一步加速了中国初代摇滚的瓦解。
他曾经说过,为了创造高品质的中国流行音乐,滚石愿赔上十年。
但张培仁来北京不过三年,就被调回台湾,魔岩文化解散,留下一屁股的版权纠纷。
很多年后,困顿的何勇还想通过朋友像滚石索要版权使用费。
乐队成员的变故将中国初代摇滚的最后一口气散尽。
1995年,唐朝乐队的创始人兼贝斯手张炬车祸离世,唐朝乐队从此一蹶不振,不复当年锐气。
1996年,何勇在演唱《姑娘,漂亮》时因调侃劳模被封杀,之后还因为精神疾病被送进医院。
1997年,张楚在发表《造飞机的工厂》后再也写不出歌,自闭八年。
之后,窦唯因为与魔岩的纷争,决定再不开口唱歌。
何勇后来自嘲道,张楚死了,我疯了,窦唯成仙了……
所有知名摇滚乐队几乎都迅速以某种方式湮灭或者进入地下。
人们不再热衷于思考人生,追逐理想,票子、房子和车子才是正经事。
崔健说,摇滚就是反对一切让人丢失了自己的东西。
显然,那时人们已经不需要对自己真实,也不需要摇滚。
最后一抹理想主义色彩在市场经济的挤压下消亡。
转眼间,婴儿成长为少年,美梦的辉煌,梦醒时分的痛苦,对他而言都成了模糊的残梦。
正如唐朝在《再见张炬》中的那首《月梦》唱的那样,“几多欢畅,几多迷茫 。风吹过,云影似梦。”
在国内原创音乐市场低迷之际,大批国外流行音乐唱片被引进,打口CD成了年轻人追捧的对象。
国外各种各样或深刻或花哨的摇滚乐,让大家逐渐从中国摇滚美梦破碎的阴影走出来,在残梦中寻找希望。
在对国外乐队的模仿中,一批不同于初代摇滚气质的乐队诞生了,花儿、新裤子、地下婴儿、痛仰等新浪潮乐队开始展露头角。
他们看开了,死磕的劲儿少了很多,不再以反对大众文化为使命。
他们不再比深刻,而开始比时髦。
他们没那么在乎技术,而尝试用简单的方式做音乐。
他们不再拘泥于国内已有的音乐风格,而去探索各种新的风格。
新裤子的音乐风格就变了很多次,从朋克到disco再到土摇。
痛仰也由一支硬核摇滚乐队逐渐变成流行摇滚乐队。
花儿迫于生存压力,直接从朋克转向了流行。
市场的态度也是两级分化,有人夸赞他们曲线救国,也有人说在他们的音乐中根本听不出任何摇滚精神。
但这些乐队仍然一声不响地坚持着,坚持到各种音乐节在中国遍地开花,坚持到那些在竞争教育下成长起来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也开始喜欢这些「自由而无用」的歌曲。
尼采说,上帝死了。
但也许上帝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灿烂的摇滚文化不属于上帝,它是由那些勇敢无畏的少数派穿过无数的苦难和压抑构造起来的。
中国摇滚美梦破碎,盛况不再,梦醒时分,满目凄凉,何其不幸。
但在渺渺残梦中,仍有人在勇敢歌唱,多么庆幸。
特别是这个夏天,仿佛另一场梦又开始了。
就算只是一场梦,我也永远不要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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